却说阳城县中有一农夫,姓陈名胜字涉,少时家贫,无计谋生,不得已受雇他家,做了一个耕田佣。他虽寄人篱下,充当工役,志向却与众不同。一日在田内耦耕,扶犁叱牛,呼声相应,约莫到了日昃的时候,已有些筋疲力乏,便放下犁耙,登垄坐着,望空唏嘘。与他合作的佣人见他懊恨情形,还道是染了病症,禁不住疑问起来。陈胜道:“你不必问我,我若一朝得志享受富贵,却要汝等同去安乐,不致相忘!”佣人听了不觉冷笑道:“你为人佣耕,与我等一样贫贱。想甚么富贵呢?”陈胜长叹道:“唉,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!”说着又叹了数声。看看红日西沉,乃下垄收犁牵牛归家。

“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!”很难相信这话是从一个农民嘴里说出来的,那简直就是一个小学生去做高中数学题一样。他认为那些出身高贵的人拥有的生活,底层人民照样也可以拥有。试问一个每天种地的农民,真的知道什么是王侯将相吗?知道他们拥有的一切是什么吗?

曾经有一个笑话,两个农民在一起聊天,他们觉得皇帝用的一定都是金锄头,因为在他们的世界里,锄头是最寻常的物品了,由此及彼,才有了这样的话。但是实际上皇帝恐怕连锄头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,因为他的生活里是没有这个的。所以陈胜并不知道王侯将相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。

秦二世元年秋七月,朝廷下诏:“着当地官吏发遣贫民九百人充当戍卒,前往渔阳地方防备匈奴。”

地方官按名查验,见陈胜身材长大气宇轩昂,暗加赏识,拔充屯长。又有阳夏人吴广躯干与陈胜相似,也令他与陈胜并为屯长,分领大众同往渔阳。且发给川资,预定期限叫他们努力前去,不得在途淹留。陈、吴两人当然应命,地方官恐他难恃,更派将尉二员监督同行。

好几日到了大泽乡,距渔阳城尚有数千里,适值天雨连绵,沿途多阻。江南江北本是水乡,大泽更为低洼,一望弥漫如何过去?没奈何就地驻扎,待至天色晴霁方可启程。偏偏雨不肯停,水又增涨,惹得一班戍卒进退两难,互生嗟怨。陈胜与吴广原来虽不认识,现在做了同事,却也患难与共沆瀣相投。

于是彼此密议道:“今欲往渔阳,前途遥远,非一二月不能到达。官中期限将至,屈指计算难免逾期,秦法失期当斩,难道我等就甘心受死么?”吴广跃起道:“同是一死,不若逃走罢!”陈胜摇首道:“逃走也不是上策。试想你我两人同在异地,何处可以投奔?就是有路可逃,也必遭毒手捕斩了事。走亦死,不走亦死,倒不如另图大事,死中求生或得富贵。”吴广矍然道:“我等无权无势,如何可举大事?”陈胜道:“天下苦秦已久,只恨无力起兵。我听说二世皇帝乃是始皇少子,例不当立。公子扶苏年长且贤,从前屡谏始皇触怒乃父,遂致迁调出外监领北军。二世篡立,起意杀兄,百姓未必尽知,但闻扶苏贤明,不闻扶苏死状。还有楚将项燕尝立战功,爱养士卒,楚人忆念勿衰,或说他已死,或说他出亡。我等如欲起事,最好托名公子扶苏及楚将项燕,号召徒众为天下倡。我想此地本是楚境,人人深恨秦皇,一定闻风响应前来帮助,大事便可立办了。”

翌日上午,吴胜命部卒买鱼下膳,士卒奉令往买,拣得大鱼数尾,出资购归。就中有一鱼最大,腹甚膨胀,当由部卒用刀剖开,见腹中藏着帛书已是惊异。及展开一阅,书中却有丹文,仔细审视,乃是陈胜王三字,免不得掷刀称奇。大众闻声趋集,争来看阅,果然字迹无讹,互相惊讶。当有人报知陈胜,陈胜却喝道:“鱼腹中怎得有书?汝等敢来妄言!可知朝廷大法否?”部卒方才退去,烹鱼作食不消细说。但已是啧啧私议,疑信相参。

到了夜间,部卒虽然睡着,又谈及鱼腹中事,互相疑猜。忽闻有声从外面传来,仿佛是狐嗥一般,大众又觉有异,都住了口谈静悄悄地听着。起初声浪模糊不甚清楚,及凝神细听,觉得一声声象是人语,约略可辨。第一声是大楚兴,第二声是陈胜王。众人辨出声音,仗着人多势旺起身出望。只见营外是一带荒郊,只有西北角上古木阴浓,并有古祠数间,为树所遮合成一团。那声音即从古祠中传出,顺风吹来,明明是大楚兴、陈胜王二语。更奇怪的是丛树中间隐约露出火光,似灯非灯,似燐非燐,霎时间移到那边,霎时间又移到这边,变幻离奇不可测摸。过了半晌,光已渐灭声也渐稀。大众本想前去探察,无奈时当夜半,天色阴沉得很,路中又泥滑难行;再加营中有令,不准夜间私出,只好回营再睡。越想越奇,又惊又恐,索性都做了反舌无声,一同睡熟了。

陈胜与吴广行此二策,暗里考察众情,有的说是鱼将化龙,故有此变,有的说是狐已成仙,故能预知。胜、广两人相视而笑,私幸得计。营中虽有将尉二员,却是一对糊涂虫,他因天雨难行无法消遣,只把那杯中物作为好友,镇日里两人对饮,喝得酩酊大醉,醒来又是饮酒,醉了又睡,无论甚么事情一概不管,但令两屯长自去办理,无暇过问。陈胜与吴广乐得设法摆布,又在营中买动人心,部卒都愿为所用。

陈胜见时机已到,又与吴广定谋,乘着将尉二人酒醉时闯入营帐。吴广趋前朗说道:“今日雨,明日又雨,看来不能再往渔阳。与其逾限就死,不如先机远扬,广特来禀知,今日就要走了。”将尉听后勃然怒道:“汝等敢违国法么?欲走便斩!”吴广毫不惊慌,信口揶揄道:“两公人监督戍卒奉令北行,责任很是重大,如或愆期,广等原是受死,难道公人尚得生活么?”这话很是利害,惹得一尉用手拍案,连声呼笞。一尉索性拔出佩剑向广挥来。吴广眼明手快,飞起一脚将剑踢落地上,顺手拾起抢前砍去,正中将尉头颅,立即倒毙。还有一尉拔剑刺广,广又持剑格斗,两人一往一来不分胜负。突有一人驰至将尉背后,喝一声着,已把将尉劈倒,接连又是一刀结果性命。这人便是主谋陈胜。

陈胜与吴广杀死二尉,出帐召集众人朗声与语道:“诸君到此为雨所阻,一住多日,待到天晴,就使星夜前进,也不能如期到达渔阳。失期当斩,侥幸遇赦也未必得生。试想北方寒冷,冰天雪窖,何人禁受得起?况胡人专喜寇掠,难保不乘隙入犯。我等既受风寒,又撄锋刃,还有甚么不死!大丈夫不死便罢,死也要死得有名有望;能够冒死举事才算不虚此生。王侯将相难道有特别的种子么?”大众见他语言慷慨,无不感动,齐声应道:“愿听尊命!”陈胜、吴广大喜,便领众人入帐,指示二尉尸首,果然血肉模糊,身首异处。当由陈胜宣令,枭了首级,用竿悬着。一面指挥大众在营外辟地为坛,就将二尉头颅做了祭旗的物品。旗上大书一个楚字。陈胜为首,吴广为副,余众按次并列,对着大旗拜了几拜,又用酒为奠。奠毕以后,并将二尉头上的血沥滴入酒中,依次序饮,大众喝过同心酒,当然对旗设誓,愿奉陈胜为主,一同造反。陈胜便自称将军,吴广为都尉,定国号为大楚。再命大众各袒右臂作为记号。一面草起檄文,诈称公子扶苏及楚将项燕已在军中,分作主帅。项燕与秦为仇,假如不死,哪有拥戴扶苏之理?陈胜虽智,计也大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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